第二節 虛擬人物特色
《包法力夫人》及《簡單的心》兩位女性角色故事背景如下:
愛瑪胡歐(Emma Rouault)[1]為農莊主人胡歐老爹之女,祖父以牧業維生,家境小康。由於其父愛女情深,在十三歲時將之送入修院接受教育;愛瑪藉由一位出身貴族世家的老小姐手中大量閱讀愛情小說,進而衍生出對浪漫愛情的期待及對生活不切實際的想像。因生性敏悟,愛瑪俱「城市小姐[2]」所學於一身,舉凡知識、閱讀、繪畫、刺繡、編織、舞蹈、琴藝皆有涉獵。回到莊園後的愛瑪很快便對鄉村生活感到厭倦,她厭惡「平庸」,並期待著夢想中的激情出現在煩悶的生活中,將自己帶向更高層次的完美生活,遠離現下一層不變的庸庸碌碌。就在這個時後,她遇到了未來的丈夫夏爾(Charles),開啟了人生另一階段的生活,及往後一連串的悲劇沉淪。
另一方面,菲莉絲黛(Félicité)[3]則是出生卑微、命運乖戾的孤兒,幼年時期身為磚石工的父親在工作時意外喪命,不久後母親也相繼離世。與姊妹失散的她小小年紀便得自力更生,幫農莊主人看顧牛群;她的初任雇主非但沒有愛心,而且殘酷,菲莉絲黛經常無法溫飽,且常無緣無故受到暴力虐待,最後還因被冤枉偷竊三十蘇而趕出農場。之後在另家農場當女工,幫忙飼養家禽,雖然這次甚得老闆歡心,但又遭到其他員工的忌妒。在定居主教橋市(Pont-l’Évêque)前,菲莉絲黛曾有一段痛徹心扉的愛情;情人為避免服兵役而和一位年紀大但富有的女性結婚,置舊情人不顧。傷心的菲莉絲黛決定拋棄過往,最後受雇於歐彭女士(Mme Aubain),開啟日後半世紀忠貞不二的主僕關係,並為自己悲慘的人生遭遇添入轉圜的契機。
接著統整比較兩位女性人物之內外特徵之描述:
一、外在特徵
愛瑪外表的美麗為其一大特色,藉著自己的魅力,女主角遊走於丈夫及前後情夫間,外表成為愛瑪得到一切心之所望的最佳武器。然而究竟在他人眼中的愛瑪是如何?茲統整說明如下。首先,我們以圖表的方式呈現影響愛瑪生命至深的三位男士眼中的愛瑪:
夏爾(Charles) |
羅多爾夫(Rodolphe) |
萊昂(Léon) |
年輕(jeune) 非常美麗(si belle) 漂亮(jolie) 細膩(toilette fine) 有魅力(charmante) 清新(sentir frais) 甜美(délicieuse) 難以抗拒(tout irrésisti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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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可愛(fort gentille) 漂亮的牙齒(belles dents) 烏黑的眼睛(yeux noirs) 纖足(pied coquet) 巴黎女性的舉止(la tournure comme une Parisienne) 漂亮(jolie) 清新可人(fraîche) 白皙(teint pâle) 細緻的肌膚(peau fine) |
曼妙的身材(taille mince) 嫵媚(qualités charnelles) 有魅力(charmante) 風情萬千(toutes sortes d’élégances) 難以著墨的誘惑力(ineffable séduction) 女神(une apothéose) 女繆司(une Muse) 談吐優雅(grâce de langage) |
藉由以上統整,不難了解愛瑪的美貌及吸引力如何讓她在三段不同關係中佔盡優勢。那麼在一般人眼中,愛瑪形象又是如何?總體而言,愛瑪外在特徵不脫「白」與「脆弱纖細」:除了「美麗(belle)」及「可愛(mignonne)」、「有魅力(charmante)」外,「蒼白(tout pâle)」、「膚如凝脂(peau blanche)」、「纖白素手(jolie main blanche)」和「曼妙的身材(taille mince)」就是其最大特色;此外亦曾提及愛瑪擁有「動人的眼眸(beaux yeux)」、「褐色的頭髮(tête brune)」和「悅耳微弱的歌喉(voix harmonieuse et faible)」。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是女主角外在的吸引力。愛瑪外表的魅力特質主要在病態美(la beauté de la morbidesse)及眸韻(les yeux)的展現;愛瑪生命中的三位男性也深受以上特色所吸引,然而三位男士看待愛瑪的角度卻有著極大差異,茲說明比較如下:
(一)病態美
此項特質最大特色在於愛瑪皮膚的白皙。關於愛瑪皮膚的形容除了「白(blanche)」外,更貼切的形容是「蒼白(pâle)」,予人不健康、灰暗等負面聯想;而愛瑪本人更為身材以喝醋的方式減低食慾,達到瘦身的目的。在三位男性中,除了愛瑪的丈夫並未被此一特質吸引外,其他兩位則是完全沉迷於美貌之中,對愛瑪雖不能說毫無感情,但更重肉體之歡愉。可惜的是,面對三位中唯一真正深愛愛瑪並將其照顧的無微不致的丈夫夏爾,身為妻子的愛瑪非但無法體會丈夫的「平凡之愛」,反而身陷於無法自拔的婚外情中,任由兩者間的鴻溝日益加深,漸行漸遠。
此項特質在接近故事尾聲時達到極至;愛瑪在負債累累卻求助無門後,為求一死,來到藥劑師的住處,此時在絮斯丹(Justin)眼中,愛瑪「蒼白的臉色在夜色的襯托下顯得異常白皙,看得他大為驚訝。在他眼裡,她美的出奇,莊嚴得有如一個幽靈[4]。」「幽靈(fantôme)」這個象徵死亡的字眼曾在愛瑪與情夫羅多爾夫相約私奔前一晚的幽會中出現過,在兩人道別後,「羅多爾夫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如幽靈一般的她,身著的白裙就此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莫然一陣心慌,使他必須靠在樹上才能穩住自己[5]。」綜觀全文中予人屍體般聯想的「白」色,彷若吸收女主角之生命力為養分般,預告著愛瑪的死亡。背離道統及家庭,愛瑪不惜拋夫棄女也要追求心中的理想愛情,然而在羅多爾夫的身上,卻永遠無法得到真愛;被無情拋棄後,意志不堅的愛瑪又成為萊昂的情婦,為求物質享受而破產。走投無路之時再次求助舊情人羅多爾夫,卻又再次被殘忍的拒絕,最後在傷心欲絕中服毒而亡。
(二)眸韻
論及愛瑪的外表,最鮮明的印象即在於眼部的「黑」與皮膚的「白」之對比。眼部的描寫經常與病態美的描述相結合,藉由眼部之神韻流轉,更能突顯出愛瑪的魅力。以下節錄幾段眼部神韻描繪:
挨的這麼近看,她的眼睛顯得特別大,尤其是在她剛醒來,一連眨上好幾回眼睛的那會兒;她的眸子在暗處看是黑的,在亮處看是深藍的,而且彷彿有很多層次的色澤變化,愈往裡愈濃愈深,靠近表面就又淺又亮。[6]
以上是新婚之時夏爾眼中剛睡醒的愛瑪;愛瑪眼睛最大特徵在於顏色的變換多端,並隨著外在環境或心境之轉變呈現出相輝映之多樣面貌[7];譬如在子爵府上做客,舞會前梳妝打扮的愛瑪「黑眼睛愈發顯得黑了[8]」,日後在接受羅多爾夫的追求之後,愛瑪發現「她從沒見過自己的眼睛這麼大,這樣黑,這樣深邃[9]」。在緘默之中,愛瑪的眼神便已道盡千言萬語,而這樣特性在與病態美的纖弱連結後則加深人們對這位女性的愛憐:
愛瑪變得消瘦下來,臉色蒼白,臉頰也拉長了。瞧著她分梳兩邊的黑髮,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還有那如今變得悄沒聲兒的輕盈步態,難道不讓人覺得她是深處塵世而不染,額頭依稀有著上天賜予的高貴印記的嗎?她那麼憂鬱,又那麼寧靜,那麼動人,那麼矜持,在她身邊會讓人感到一種玉潔冰清的美,猶如置身於教堂之中,透著大理石寒意的花香叫人嗅著打顫。就連旁人也抵禦不住這種誘惑。[10]
隨著萊昂的離去,連帶帶走愛瑪的希望及愛情,愛瑪的精神再次陷入低潮之中;「她沒有半點血色,慘白的臉色有如床單;鼻翼上的皮往鼻孔抽緊,眼神一片茫然[11]。」對照先前所提愛瑪獲得愛情時的眼部差異,不難發現愛瑪情緒變化之極端。
在與三位男士的關係裡,愛瑪的眼眸始終佔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帶動出三段不同的感情及結局。她的眼睛吸引著夏爾,挑逗著羅多爾夫,震攝著萊昂,茲比較分析如下:
1.夏爾:
夏爾與愛瑪的初次相遇純屬偶然,愛瑪父親受傷,身為醫師的夏爾前往就診;當時尚處於第一段婚姻中的夏爾受到愛瑪的吸引,第一次見面,他震驚於愛瑪「指甲白的透亮,十指尖尖,比迪厄普象牙還明淨,修剪成杏仁的長圓形[12]」,他認為愛瑪最美的地方在於「那雙眼睛」,而他的評論如下:「雖說眼眸是褐色的,但由於睫毛的緣故,看上去烏黑發亮,目光毫不羞澀地正對著你,透出一種率真和果決。」
2.羅多爾夫:
羅多爾夫遇見愛瑪時正巧是在愛瑪失去萊昂,心靈空虛的時刻。多金、帥氣又風度偏偏的貴公子形象正好符合愛瑪心中理想愛情,加上情場經驗老練,輕易奪取愛瑪芳心。有著唐璜(Don Juan)性格的羅多爾夫玩世不恭,一開始就毫不隱藏心中的慾望:
這位醫生太太非常可愛!漂亮的牙齒,烏黑的眼睛,一雙腳長得那麼小巧,身段比得上巴黎的娘兒們。[13]
我啊,就喜歡膚色白的女人!
經驗老到的他一下子便看透愛瑪的心思,他知道「她渴望愛情,就像案板上的鯉魚渴望水。我敢肯定,三句獻殷勤的話一說,她就會愛你愛的要命!」想著愛瑪,「他眼前彷彿又出現了方才他在客廳裡見到的愛瑪的身影,一樣穿著衣服,然後他把她的衣服都剝了下來。」接近愛瑪,純為美貌吸引,單求肉慾享樂,在心中的計畫中,一開始就沒有長廂廝守的打算,而是想著「不過事後怎麼從中脫身呢?」與夏爾相同,羅多爾夫亦為愛瑪的雙眸心動:「她那雙眼睛一看著你,就像要鑽到你的心理,勾掉你的魂似的。」儘管拋棄愛瑪,他卻並非全然不對舊情人動心,是以當愛瑪為借錢前來時,看著對方含淚的眼眸,他的內心一度動搖,甚至考慮過借錢給愛瑪。雖然如此,在他心中,愛瑪終究只是「漂亮的情婦」而已。
3.萊昂:
萊昂與愛瑪初次相遇,是愛瑪為「沃比薩爾城堡(château de la Vaubyessard)之行」心神大亂,精神狀況不佳的時候,夏爾為了妻子決定搬到永鎮市(Yonville-l'Abbaye),包法力夫婦到達客棧當晚,萊昂正好在用餐,與愛瑪一見如故,日後發展出一段柏拉圖式的愛情。初次見面,他對愛瑪的觀察如下:「那爐火燒得正旺,強烈的光線鑽進長裙的緯沙,滲入白皙皮膚上勻細的毛孔,甚至透過她時時眨動著的眼瞼。[14]」與羅多爾夫一樣,萊昂被愛瑪的外貌,特別是皮膚的白皙所吸引,但萊昂是唯一有機會體驗愛瑪眼睛的另一種風貌的人。兩段感情中,萊昂與愛瑪的關係皆是女強男弱,第一次的純愛因愛瑪的矜持無疾而終,在第二次的巧遇時,男孩已成男人,女方則失去舊有的純真,而萊昂對愛瑪的感情不復以往。「他尋思,是該橫下心來佔有她了[15]」;對於愛瑪,萊昂舊情難忘,但在感情之中加入了現實殘酷的一面:「面對這個小醫生的妻子,他覺得挺自在,料定對方準會對自己著迷。[16]」在第二段感情中,與愛瑪這位有夫之婦交往成為自己頗有能耐的證明,而愛瑪在心中的地位則由「女神」、「繆斯」轉變為「上流社會女人」及「名符其實的情婦」。「愛瑪的眼睛」予萊昂的印象是「眼神莊嚴而冷峻[17]」,在書中曾有一段陳述如此描述兩者間的關係:「與其說她是他的情婦,不如說他成了她的情婦。[18]」最後,面對瀕臨破產的愛瑪,萊昂感到了恐懼;「她那對火辣辣的眸子流露出咄咄逼人的果敢,眼睛瞇起的神態有一種挑逗、慫恿的意味;— 年輕人只覺得,面對這女人唆使他去犯罪的無聲意願,自己快要頂不住了。[19]」此段描寫同時令人體認愛瑪誘惑力之強;萊昂被愛瑪嚇得逃之夭夭,而這段感情最終亦告無聲而疾。
在討論完愛瑪的外在形象後,接著是另一位女主角菲莉絲黛的論述。這位受雇於歐彭女士的女傭在外在上與愛瑪完全相反;不同於愛瑪千面女郎般的面貌,菲莉絲黛最大特色在於其單純(simplicité)的特質,自始至終,她都維持著不變的樣貌,且內外均然:
她的臉頰消瘦,聲音尖銳。二十五歲時看起來像是四十歲。約五十歲時已經老得不能再老;她向來沉默寡言,筆直的身軀加上謹慎的舉止,她看起來就像是上了發條的木偶。[20]
事實上,作者在菲莉絲黛外在特徵描述上鮮少著墨,因此,在眾人眼前呈現出的是位微不足道、靠著勞力謀生的女性;歲月的痕跡真實的展現出人物歷經的滄桑,而她一曾不變,日復一日的穿著亦反映出其生活的艱困:
她整年都穿著一件印度風格、在背部用別針固定住的披風,一頂遮住頭髮的無邊軟帽、灰色長統襪、紅色裙子,然後在短上衣的外面,套上一件有護胸的圍裙,像是醫院禮護士的打扮。[21]
二、內在個性
兩位女性在個性上最大的特徵在於愛瑪的「複雜」和菲莉絲黛的「單純」,這樣不同的性格特質隨著時間累積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也改變了她們各自的命運。以下針對兩位人物個性中較關鍵性的幾項特質加以統整說明:
(一)愛瑪:
以下將由不切實際、矛盾、虛偽、精神官能症、虛榮、貪婪、驕傲七個部分論述探討女主角的精神特質:
1. 不切實際
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精神造就出愛瑪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而這樣的傾向在女主人翁少女時期便已顯現,亦為日後的人生轉捩預下伏筆。首先是早期喪母時愛瑪的反應:「她讓人用母親的頭髮做成一幅遺像,又給貝爾托寄去一封家書,字裡行間都是人生無常的感想,要求日後把她和母親葬在一起。[22]」而她的行為不止於此,回到家中後,愛瑪「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都要在母親墳前的花壇上獻花[23]」,並且沉醉在這樣的行為中。儘管身邊的人對於她的舉動無法理解,愛瑪卻也不以為意,而胡歐老爹對女兒的寵溺加上養尊處優的生活亦養成愛瑪驕縱的個性;於是情感的誇大成為日後的一種習慣,對浪漫情懷的盲目認知也未有機會藉由現實環境的歷練得到導正。相反的,愛瑪沉浸於自身的幻想中;她一再試圖讓自己過份的想像實踐於生活中,於是現實與非現實的世界一再交錯,加上多愁善感的天性,最後造成她日後對真實與虛幻世界的混淆。
其次是女主角的婚姻觀。關於婚姻,愛瑪也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或者說期待)。就典禮本身而言,最匪夷所思的念頭在於她希望「婚禮在半夜點火把舉行」,而實際上她的想法並不僅止於此,對於婚姻生活及結婚對象也各自有不同的憧憬。愛瑪理想中的婚姻生活建立在愛情之上,並且藉由愛為根基,帶給自己幸福的未來;然而愛瑪的執著信念卻全以小說內容為依據,而這份想像在少女時期便深植愛瑪心中:
她但願自己能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裡,像那些身穿長腰緊身胸衣的城堡夫人一樣,整天待在有三葉飾的頂尖拱門下面,雙肘撐著石欄,手托下巴,眺望遠處平野上一位騎黑馬、戴白翎飾的騎士疾馳而來。[24]
愛瑪誤將小說世界裡誇大及美化的內容視為真實世界中所應追求的完美理想,自然無法在現實生活當中得到滿足,然而愛瑪並不明白這份道理。反之,在達適婚年齡之後,「她一心想弄明白,歡愉、激情、陶醉這些字眼,在生活中究竟指的是什麼[25]」,畢竟這些當初在書中出現的字眼看上去非常的美,而這份錯誤執念終究無法為自己帶來幸福 —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面對了夫妻生活(現實生活)。
由於現實生活不如先前預期,愛瑪內心充滿無奈怨懟;她將婚姻生活的沉悶歸咎於丈夫的無能,並在心中升起逃避的念頭,無法接受鄉村生活及丈夫的平庸。於是當她遇見較符合心中愛侶標準的萊昂後,心中難以不感到萬分煎熬;「她不只一次地想到跟萊昂私奔,去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嘗試一種新的生活[26]。」愛瑪與萊昂初遇時的感情是似有若無的,她的矜持讓萊昂落寞的離去。這段戀情雖是無疾而終,然而心中這份壓抑最後將她自己逼向更危險的境地:一方面,心中的遺憾促使自己接受羅多爾夫的感情,另一方面,在接受羅多爾夫的追求後,愛瑪精神上與現實世界更加脫離:
她進了一個神奇的境界,這兒的一切都充滿驚奇,都令人心醉神迷、如癡如狂;周圍籠罩著浩瀚無邊的藍濛濛的氛圍,情感的頂峰在腦海裡閃閃發光,平庸的生活被推得遠遠的,壓得低低的,只是偶爾在峰巒的間隔中顯現[27]。
對愛情的執著至此成為愛瑪生命的重心,在這樣的情形下,接受羅多爾夫的愛不僅是她對愛情幻想的實踐,出軌行為更讓她在幻滅婚姻中重燃愛的希望:
於是她回憶起從前看過的書裡的女主人公,這群與人私通的癡情女子,用嬤嬤般親切的嗓音,在她心間歌唱起來。這種以身相許的戀人,曾令她心嚮往之,而此刻她自己彷彿也置身其間,也變成想像的場景中一個確確實實的人物,圓了少女時代久久縈繞心頭的夢。[28]
儘管對婚姻不忠,愛瑪在婚外情裡卻呈現出誠摯的愛,然而在此同時她還出現一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行為。在第一段感情中,她對羅多爾夫先是發下對愛情的毒誓,接著是要求交換肖像細密畫,再來是互剪一束頭髮給對方,還要一枚真正的結婚戒指,復合後她開始買東西送羅多爾夫,除了鑲金銀球飾的馬鞭、刻有永結同心的火漆印章、綢巾,還有一只雪茄煙夾(和沃比薩爾堡中回程撿到,子爵擁有的一模一樣),並且希望對方在每個晚上的午夜十二點想著自己;在和萊昂在一起時,她喜歡對方像路易十三的穿著打扮,一五一十向自己報告每次幽會間隔間的行蹤,還要對方為自己寫情詩,最後是揮金如土的享樂。愛瑪在感情上的付出並無對等的回報,她的第一任情夫在她要求私奔時斷然結束兩人的關係,而第二位則是在她破產時遠離自己;對愛情不切實際的渴望最終終於陷愛瑪自己於萬劫不復。可是一直到人生的最後階段,女主角仍無法忘懷最初的執著,只因為「按照書本上的描寫去想像愛情,那種感情多麼妙不可言,多麼令她神往[29]」。這份不切實際的浪漫情懷,女主角至死都未曾醒悟,此點透過夏爾對喪禮的要求可以得到映證:
我要看她身著婚紗、穿白緞鞋、頭戴花冠入葬。讓她的長髮披在肩上;三副棺槨,分別用橡木、桃槨花心木和鉛。…要用一幅整塊的綠絲絨蓋在她身上。[30]
無法拋棄綺麗的想像世界,又不得不面對現實的不堪時,自殺成為愛瑪逃離殘酷世間的最後手段。終其一生,女主角做著無法完成的夢;追求不存在的理想愛情,尋求擺脫不可能擺脫的現實環境,但最終她所得到的,只有絕望破碎的心。
2. 矛盾
儘管性格上非常強勢,愛瑪卻有著一項弱點 — 矛盾,此項特質讓女主角的情緒不斷擺盪在兩個極端,持續折磨著她脆弱不堪的心靈。眾所皆知,女主角的內心期待的「理想世界」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裡,然而愛瑪深切生活在自我的世界裡,不肯面對現實;除此之外,在固執之中,女主角心靈深處卻猶疑不定,尋不著心理的平衡。面對現實生活中種種不滿,愛瑪先是壓抑,後來尋求反擊,然而她的方式卻是被動消極的,只是將自己的依賴和期待由一個無法滿足自己的人轉向另外一個新對象身上。女主角認為自己明白自己要什麼,而針對她的行為表現,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實現愛情(外遇)」是「對現實世界的反抗」,出自於報復心理,而「新的開始(尋求改變)」則是「理想的實踐(或說延續)」,讓女主角得到新生,擁抱夢想,同時也是一種不自覺的逃避心態。
看似積極追尋,實則消極逃避;遇到不如意時,女主角總是維持一貫的思考 -「只要不是現在這樣就會更好」 - 然而這份期待就算實現,也總不如預期般美好。厭膩修院生活時,回到家裡,在家裡待到厭煩,於是選擇婚姻,婚姻不如預期,她先後發展出兩段戀情。對婚外情的認同也是對外在社會規範的一種反叛,然而愛瑪一方面以行動展現心中對外在道統的輕蔑,一方面仍受道德標準的束縛:雖說到後期,愛瑪與羅多爾夫在一起時「肆無忌憚地銜著香菸和羅多爾夫先生一起散步,像是故意要做出不把旁人放在眼裡的模樣[31]」,早先她卻曾在會見情人回程路上遇見比內(Binet),心生恐懼,擔心對方張揚。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與萊昂的關係中;愛瑪在最初戒慎小心,故意繞遠路去私會的旅館,然後有一天在旅館外巧遇勒侯(M. Lheureux),為了偷情之事可能東窗事發擔心不矣,後期卻又和萊昂「一起上街散步,昂著頭,照她的說法,不怕人家講閒話。[32]」兩極的行為充分展現出愛瑪矛盾特質,在女主角急欲掙脫傳統桎梏同時,內心總有一部分停留束縛在原點,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女主角一再重複犯著相同的錯誤。
對愛瑪而言,鄉村的平庸是難以忍受的,而愛則是生活的全部,於是說到厭惡,「夏爾的愛」堪稱其中之最。無法認同自己與外在環境如出一轍,女主角必須一再否定夏爾的感情,並且證明自己不隸屬於這樣卑微的環境;原先,愛瑪認為夏爾會是帶她迎向夢想的人,而在希望落空後,她將新的期望轉向羅多爾夫,期望再一個「新的開始」,並央求對方帶自己私奔。然而心中繪出的「理想圖」卻不是巴黎那未曾見過的景緻,而是鄉間的漁村,如文中描述,「她所想像的未來的廣闊天地中,並無任何獨特的東西;日復一日,始終那麼美妙,宛如款款相逐的波浪[33]」,諷刺的是,「日復一日」不正也是女主角痛恨的鄉村特色?更有甚者,在約定私奔前一晚與情夫在一起時,不見愛瑪的喜悅,反見她的淚水,不斷說服自己心中的憂傷惆悵是因為太過於幸福所致。與人通姦是一種報復,針對「夏爾的愛」的挑臖行為,因為這個人和他的愛如此庸俗,既無法改變她的生活,也未曾察覺她的痛苦及需要。然而,當她弄丟羅多爾夫道別信時,卻非常害怕丈夫知道自己的出軌行為,害丈夫破產時,也是能瞞就瞞,內心愧疚不安;事實上,直到服毒自盡,她都未曾讓丈夫知道自己與人有染,未曾訴說心中的不滿,還對丈夫說「我很快就不會再折磨你[34]」;面對痛不欲生的夏爾詢問自己難道不幸福,難道身為丈夫的他做錯了什麼,她只告訴他「你是個好人。[35]」在短短一生中,愛瑪不只一次嘗試去愛丈夫,感慨「當初假如能愛他的話,情況是不是會好些[36]」?這個答案,雖然本人無法回答,但當我們看到後來時,心中所想的將不是相同的問題,而是女主角究竟是不愛夏爾,亦或是不能愛夏爾?關於這個疑問,答案因人而異,但或許愛瑪死前這段描述可以作為參考:
她的一隻手緩緩伸進他的頭髮。這種溫情的表示使他更加傷心;此刻她對他流露的愛,勝過以往任何時候,而他卻偏偏就要失去他了…[37]
最後要探討的部分在於愛瑪人格中的毀滅特質。愛瑪對愛的渴望雖是對幸福的追求,但是女主角同時也受擁有負面及悲劇色彩之事物吸引,這項特質在少女時期已相當明顯;在修院書上的插圖裡,她「喜歡病懨懨的羔羊、利箭射穿的聖心,還有那半路上倒在十字架下的可憐耶穌[38]」,此外「對那些聲名顯赫或紅顏薄命的女子懷著熱忱的敬意[39]」,而提及的人物中,瑪莉.史都華(Marie Stuart)及貞德(Jeanne d’Arc)死於非命,愛洛伊絲(Héloïse)不守戒規,德.拉瓦利埃爾(Mlle de la Vallière)、阿涅絲.索雷爾(Agnès Sorel)及費洛妮埃爾(Ferronnière)皆為情婦。其中,拉瓦利埃爾的形象在愛瑪心中曾再次浮現[40],在此可以明顯看出她對名媛生活的另類嚮往:
當初她曾經對著拉瓦利埃爾的一幅肖像,出神地緬懷過她們(歷史上留名的名媛貴婦)的榮耀,遙想當年,這位貴婦人,儀態萬方地曳著鑲紊飾的裙裾,走向孤寂的退隱之所,為的就是懷著一顆被生活刺痛的心,匍匐在基督腳下一掬傷心的淚水。[41]
藉由愛瑪兩極的喜好,我們看到她「盲目」的特質,因此人們不難理解為何她的生活到最後會「一團混亂」。自始至終,愛瑪從未成為自己的主宰,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然而最大悲劇在於女主角無法意識到真相,還以為自己很明白自己的需要,樂此不疲的追尋「心之所望」。而所謂外在的平庸卻正是自己本質的可悲寫照,於是終其一生,女主角註定擺脫不了心中的夢魘,只能「從內心到外界都喪失殆盡」並「聽天由命地滾向無底的深淵[42]」,「迷失」也就成為註定的沉淪。
3. 虛偽
愛瑪十分擅長掩飾心中的想法,而這份習慣隨著時間的累積成為根深抵固的個人特質。在看不出情緒變化的面具下,沒有人能夠真正觸及女主角的內心,理所當然地,愛瑪也就一直生活在單方面的虛幻世界裡,永遠得不到滿足。對於生命中的三個男人,愛瑪從未解釋心中想法,只是單純期望對方能夠了解自己,而這浪漫情懷自然不會實現,畢竟三位男士根本不知道女主角要的是什麼,儘管三人皆試圖滿足愛瑪天馬行空的想法及慾望,最終所能做的也相當有限,只能「照著愛瑪想法行事」。
我們不能說虛偽是女主角的本質,它是愛瑪先天本能在後天環境中的衍生結果。女主角想像結婚後就可以迎向美好的生活,然而婚後她所得到的還是一層不變的日子,這樣的平淡人生折磨著愛瑪。在看過上流社會生活後再面對令人難以忍受的現實環境讓愛瑪產生精神耗弱的徵兆,並且出現表裡不一的行為:
她口口聲聲說,既然家裡不富裕,就該節儉過日子,還說她挺滿足,挺幸福,待在托斯特覺得挺開心,另外還有一大堆新鮮的說法,堵住了婆婆的嘴。[43]
新的習慣一旦產生便難以停止,虛偽至此開始滲入愛瑪的生活。當愛瑪面對萊昂柏拉圖式的愛戀時,為了遵守世俗的規範,她選擇捍衛貞潔,疏遠萊昂;於是人們看到,「她的談吐,她的舉止,全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大家眼瞧著她時時把家務放在心上,準時去教堂,對女傭管的也嚴了[44]」,並且製造出與夏爾相愛,和樂融融的家庭景象,「主婦們誇她持家有方,病家說她禮數周全,窮人稱她慷慨仁慈」,然而實際上卻不是如此,「打直襇的長裙裡,藏著的是一顆騷動不寧的心。」面對心中的痛苦,愛瑪無法不恨毫不知情的丈夫,而為了掩藏內心的感情,女主角只能變得更表裡不一:
她仍然得做出笑臉,得聽自己一遍遍地說自己幸福,並且要裝得似乎就是這樣,讓人家相信真是這樣!
早期愛瑪的虛偽是應外在眾人期待而生,然而隨著萊昂離開,這份特質產生變化,漸漸化為以自我滿足為中心。陷入極度憂傷的女主角悔恨拒絕仰慕者,這份遺憾間接促使她接受羅多爾夫的追求,同時令自己深陷私慾及報復的深淵,對於與自己不相干的人也越加缺乏情感,在公公去世時,愛瑪的丈夫及婆婆傷心不已,她卻事不關己的想著自己與萊昂的幽會;爾後,女主角更加關注自己的需要及享樂,並為此編織謊言。
4. 精神官能症
「典型的神經質(une vraie sensitive)[45]」- 藥劑師奧梅的貼切形容或可令人理解先天多愁善感的女主角為何會在日後發病。愛瑪精神方面的病症早在與夏爾結婚前已有預兆出現,當時她曾對夏爾抱怨並表示「開春以來一直覺得頭暈[46]」,並考慮是否洗海水浴來改善身體的不適,結婚後,這樣的情形更加嚴重。對婚姻生活的厭倦加上沃比薩爾城堡之行的衝擊讓愛瑪更加無法接受眼前沉悶的生活,最後得到精神官能症;從發病到最後愛瑪的死亡,女主角曾出現多次精神不穩定的情況,並且呈現躁鬱症狀。初次病發時,「愛瑪的脾氣變得又彆扭,又任性。她吩咐給自己做的菜,端來後連碰也不碰,頭天光喝牛奶,第二天卻一連喝上十幾杯茶[47]」,接著她開始與週遭的人唱反調,「人家稱道的,她偏要貶的一無是處,大家認為有悖常情、傷風敗俗的事情,她卻大加讚許」。夏爾並不了解妻子發病原因,自然無法醫治愛瑪的心病,於是這樣的症狀並未獲得改善,「有些天,她情緒亢奮,滔滔不絕說個不停;興奮過後,馬上又變得迷迷糊糊,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最後診斷出病名後,夏爾決定為妻子換個環境。
先前曾經提及,愛瑪善於隱藏心理的情緒,並且期待別人了解自己。由於她不曾向夏爾訴說心中的想法,因此夏爾也只能從妻子外在言行去猜測病因,加上愛瑪只會不停抱怨托斯特這個地方,所以丈夫自然以為只要搬家,妻子的病情便可好轉。然而愛瑪心中渴望的環境是巴黎,是上流社會的生活,使愛瑪發病的元兇並非「托斯特」這個城鎮,而是它象徵著愛瑪所厭惡的「鄉村」及其平庸,所以從托斯特搬到永鎮市(Yonville-l’Abbaye)實際上對愛瑪的病情沒有太大的幫助,而真正緩和愛瑪病情的是萊昂的出現。在萊昂因自己的拒絕而離開後,愛瑪精神再次出現問題,她購買許多非生活必需品,不時改變造型,並且「性子一上來,經不住人家三言兩語便會做出荒唐的舉動[48]」,不過緊接著羅多爾夫的出現又再次轉移女主角的全部心神。與羅多爾夫的交往最後以分手收場,這樣的結果讓愛瑪再次發病,先是出現自殺的衝動,爾後在看到羅多爾夫離去的馬車後昏倒,之後一連四十三天,「她不說話,也不聽人說話,甚至似乎不覺得痛苦[49]」,而在大病一場後,終於在丈夫細心照料下康復,可是恢復健康後又遇到萊昂,舊情復燃。在這段戀情中,愛瑪極盡奢侈享受,最後債台高築,加上與萊昂的感情不復以往般濃烈,愛瑪的精神再次衰弱,「無時無刻不感到酸痛乏力[50]」,並且「真想別再活下去,或者睡下別再醒來。[51]」為了籌錢,愛瑪想盡方法,但是身為情人的萊昂避不見面,舊情人則拒絕幫忙,面對如此不堪,愛瑪終於崩潰,並在迷亂中離開羅多爾夫,接著「一股悲壯的情懷湧上心頭[52]」,促使女主角步向藥房,最後服毒。面對無法改變的外在環境,我們看到的是一位不肯改變自己以向現實妥協的女性脆弱及瘋狂的過程:她拒絕現實世界,勇於追求愛情,但結果剩下的卻是絕望;失去生存意義的女主角在狂亂中似乎也只剩下自殺這份選擇,然而在死前她得到的不是永恆的解脫,而是令人駭然的幻象,並在全然的恐懼中失去生命,徹底瘋狂。
5. 虛榮
愛瑪少女時期夢想成為高貴的仕女,她所追尋的,除了愛情,還含有一份對上流社會生活的渴望 - 綜觀女主角「勇於追求理想」的一生,若去除「理想」的糖銥,剩下的就是赤裸裸的慾望。而女主角之所以會以悲劇收場,「虛榮」正是關鍵核心 - 以下將就愛瑪夢想中虛榮部分加以論述。
愛瑪的虛榮心主要含兩個要素,即「與眾不同」和「人人稱羨」。從少女時期女主角便不認同自己所置身的環境,追求高人一等的境界,突顯自己的特殊並將自己與平庸的外在世界做出區隔。失去母親時,愛瑪的心理描述裡曾有以下的內容:「愛瑪在心理感到挺滿意,這種難得一遇的境界,堪稱茫茫人生的極致,她居然這麼輕易就置身其間了,而對感情平庸的人來說,這種境界永遠是可望不可即的呢。[53]」然而她終究置身於鄉村生活的平庸之中,於是她將這份夢想寄託於婚姻。
身為女性,她要的不只是美麗,還要不輸給書中高貴淑女的生活,於是她對愛情、婚姻和婚後的生活都有所期待,然而現實卻不是如此,於是她內心的虛榮得不到滿足。她認為所謂的蜜月「想必是得去些聽上去名字就那麼響亮的國家[54]」,但是她並未體會到她預期的新婚生活,而她的丈夫也不如她的期待,很快她便開始後悔自己的選擇。「她簡直無法想像,這種平靜的生活,竟然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55]」,面對現實生活,女主角難以理解「為什麼她就不能在瑞士山區別墅的陽台上憑欄眺望,就不能在蘇格蘭的一座茅舍裡品味閒愁,而伴在旁邊的,是一位身穿垂尾長長的黑絲絨衣服,襯衫袖口飾有花邊,足蹬軟靴,頭戴尖頂帽的丈夫呢![56]」特別是這位丈夫不只無趣,穿著沒有品味,也沒有旺盛的企圖心,更重要的是夏爾認同鄉村生活,總認為「在鄉下這已經夠好了[57]」。面對令自己夢想幻滅的丈夫,愛瑪內心的不滿愈積愈深,「她巴不得包法力這名字 - 如今這也是她的姓 - 能響噹噹的,書店的封皮上見得到,報刊雜誌三天兩頭提起,全國上下沒人不知道。可是夏爾根本就沒點志氣![58]」於是愛瑪跟自己丈夫的關係只能漸行漸遠。
愛瑪之所以接受情人的追求,女性的虛榮是其中原因,因為兩位情人懂得談情說愛,恰得女主角芳心。面對羅多爾夫對自己美貌的讚美,愛瑪的反應如下:
愛瑪還是第一回聽見有人對她說這些話;她的虛榮心,就像一個人在蒸汽浴室裡全身鬆軟地書展開來,整個兒都沐浴在這番話語的溫暖之中了。[59]
與羅多爾夫分手後,愛瑪與萊昂重逢。面對萊昂將自己比喻為繆斯,愛瑪「唇邊浮上了一絲無法抑制的笑意[60]」,而女主角之所以會接受萊昂的追求,也是因為萊昂對自己的崇拜;有感於自己年華老去,愛瑪需要萊昂讚美自己的美貌,也需要萊昂的愛替代羅多爾夫的戀情。與萊昂在一起,愛瑪完成從前對蜜月的夢想,然而這樣的戀情終究不可能有結果,只能獲得暫時滿足。
至於對上流社會的渴望,則是偏向物質層面的追求。在參加子爵邀約後,愛瑪接觸到心目中理想的「上流社會生活」,深受影響,更加不想回歸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無法成為貴族,至少可以在生活中模仿同樣的生活方式,特別是女主角本身條件不輸給沃比薩爾城堡中見到的那些女性,於是愛瑪生活愈來愈奢侈,最後舉債度日,並因負債而走上絕路。但一直到最後,愛瑪的虛榮心態都未曾改變,此點由喪禮的鋪張得到印證,在此不再重述。
6. 貪婪
愛瑪的不幸在於永遠不可能達成心中的渴望,但卻有機會了解箇中滋味,於是慾望源源不絕。原本上流社會只是想像,但在因緣際會下,愛瑪參加了子爵的舞會,也因此接觸到了與自己不相屬的世界,貪婪也就由此而生。「她嚮往了解他們的生活,渴望置身其間,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61]」,而這份旅程也在女主角心中產生難以磨滅的影響。體會過這樣的生活,愛瑪想要的更多,「她嚮往紛繁熱鬧的生活、假面舞會的夜晚,她嚮往恣肆放縱的歡樂,其中想必有她從未體會過的癲狂癡情[62]」,爾後在理想與現實的差異下得了精神官能症。
同樣的,愛瑪本來只能在心中幻想愛情,但是她先後遇到羅多爾夫與萊昂,於是她有機會實現想像中的愛。女主角認為,得到愛以後就會得到幸福,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每當達成一個目標,愛瑪又馬上有新的期待,慾望也更加強烈,心也變的更加貪婪;以羅多爾夫為例,愛瑪要對方「一遍遍地說他愛她[63]」,嫌對方的來信太短,「想永遠廝守在羅多爾夫身邊。」正因為品嘗過愛情的甜美,愛瑪也就更加無法將之割捨,於是「既然愛情已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她就唯恐它缺掉些什麼,生怕它被擾亂」,而她對愛的癡狂也讓自己舉止更加怪異,要求交換肖像細密畫,互剪頭髮給對方,還要一枚「真正的結婚戒指」,最後她要求對方帯自己私奔。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與萊昂的關係裡 -「愛瑪審慎而一往情深地品嚐這愛情,極盡嬌媚地維繫這愛情,可總有些擔心,唯恐有一天失去它。[64]」一旦得到愛,愛瑪並未滿足,只會要的更多,甚至想要派人監視對方的一舉一動。
而她在追求享樂的奢侈花費也因遇到勒侯而更沒節制,花費大筆開銷在情人身上,從送羅多爾夫的禮物到與萊昂幽會,愛瑪暗地裡花用了丈夫的診金、變賣公公遺留下來的土地、典當父親送的結婚禮物,簽下一張張借據。女主角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需求由精神面轉向物質面,只是物質上的享樂帶給自己的一樣是短暫的幸福錯覺,但愛瑪本人卻沒有這層體會;面對勒侯的誘惑,愛瑪想到的是日後無數幽會的浪漫享受,耳邊浮現的是大筆金錢撞擊的聲音,而這份貪婪最後終於害人害己,帶給自己及家人不幸。
7. 驕傲
愛瑪自視甚高且追求不凡。高傲讓她無法接受婚後的平凡生活,可是面對初次的愛情誘惑,愛瑪選擇拒絕萊昂;這拒絕是一種自我滿足,而非對婚姻的忠貞:「藉由自我犧牲的想法,對著鏡子顧影自憐,然後驕傲欣喜的告訴自己『我很貞潔』,讓自己感到安慰。[65]」驕傲讓她無法跟丈夫訴說心中的想法,為了丈夫猜不到她的心思、體察不到她的痛苦而心生不滿,在對愛的需要及報復心態下發生了婚外情。愛瑪曾一度為自己對婚姻的不忠後悔,然而丈夫手術的失敗令高傲的愛瑪勃然大怒,並以自己過去的道德觀為恥:
往日的貞潔,彷彿是一種罪孽,她為之感到後悔,縱使如今還有留剩,此刻也在傲氣的發作下灰飛湮滅了。通姦得手。讓夏爾戴上綠帽子,這叫她覺得痛快極了。[66]
高傲讓她愈來愈難以忍受鄉村生活,於是和婆婆發生嚴重衝突,並要求情人和自己私奔,結果情人拋下自己離去,愛瑪在大病之中看到幻影,但是這樣的神蹟並未拯救她的靈魂,因為愛瑪展現的宗教情懷動機並不純正:
這種追求,她想,自然又是一樁功德;她為自己的虔誠感到驕傲,於是不由得跟昔日那些名媛貴婦相比起來,當初她曾經對著拉瓦麗埃爾的一幅肖像,出神地緬懷過她們的榮耀…[67]
女主角的高傲讓她堅持自己的錯誤,並將責任歸咎於其他人。出軌是夏爾的錯,愛情不如意是情人的錯,生活在不幸之中是上天的錯 - 直到害夏爾破產,她都不肯向丈夫低頭,於是在走投無路下,愛瑪服毒自殺。直到毒發前,她還維持著高傲姿態,慢條斯理的寫完遺書,命令丈夫明天看她寫的信,並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她的高傲讓她寧可選擇死亡,也不肯認錯,不願面對自己的不堪。
[1] 《包法力夫人》女主角,胡歐為其出嫁前之姓氏。
[2] 以愛瑪的出生對照其所學,所學內容高於其身分環境;“une demoiselle de ville”是夏爾第一任老婆對愛瑪的稱呼。
[3] 《簡單的心》女主角,故事中未曾提及家族姓氏名,而她找到的姐姐姓氏則與《包法力夫人》中次要人物凱薩琳的姓氏(Leroux)相同,女主角的名字則與愛瑪的貼身女傭同名。
[4] 《包法力夫人》第三部第八章,p.334。
[5] 同前,第二部第十二章,p.215。
[6] 同前註,第一部第五章,p.143。
[7] 關於愛瑪眼睛顏色曾引發爭議,艾涅.史達基(Enid Starkie)認為是福樓拜筆誤,但評論者多數人認為眼睛顏色確切為何並非重點所在,抱持寬容以對的態度看待此一問題。《福樓拜的鸚鵡》作者朱利安.拔恩斯(Julian Barnes)更在其書中反擊艾涅論點,指其考證不夠確實。
[8] 同前註,第一部第八章,p.95。
[9] 同前註,第二部第九章,p.176。
[10] 同前註,第二部第五章,p.121。
[11] 同前註,第二部第七章,p.139。
[12] 同前註,第一部第二章,p.24,以下引文頁數相同。
[13] 同前註,第二部第七章,以下為同一章節之引文,p.144 -145。
[14] 同前註,第二部第二章,p.93。
[15] 同前註,第三部第一章,p.249。
[16] 同前註,p.250。
[17] 同前註,p.256。
[18] 同前註,第三部第五章,p.297。
[19] 同前註,第三部第七章,p.317-318。
[20] 《簡單的心》第一章,p.5-6。
[21] 同前註,p.5。
[22] 《包法力夫人》第一部第六章,p.49。
[23] 同前註。
[24] 同前註,p.47。
[25] 同前註,第一部第五章,p.44。
[26] 同前註,第二部第五章,p.123。
[27] 同前註,第二部第九章,p.177。
[28] 同前註。
[29] 同前註,第三部第六章,p.303。
[30] 同前註,第三部第九章,p.347。
[31]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二章,p.207。
[32] 同前註,第三部第五章,p.295。
[33]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二章,p.211。
[34] 同前註,第三部第八章,筆者譯,p.337。
[35] 同前註,第三部第八章,p.338。
[36]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章,p.188。
[37] 同前註,第三部第八章,p.338。
[38] 同前註,第一部第六章,p.45。
[39] 同前註。
[40] 即與羅多爾夫分手大病後的康復期,此時愛瑪展現濃厚宗教信仰。
[41]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四章,p.230。
[42] 同前註,第三部第七章,p.318。原文如下:《Tout, en elle-même et au-dehors, l’abandonnait. Elle se sentait perdue, roulant au hasard dans des abîmes indéfinissables〔...〕》
[43] 同前註,第一部第九章,p.77。
[44] 同前註,第二部第五章,以下為同一章節之引文,p.120-123。
[45]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三章,p.224。
[46] 同前註,第一部第三章,p.31。
[47] 同前註,第一部第九章,以下為同一章節之引文,p.77-78。
[48] 同前註,第二部第七章,p.139。
[49]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三章,p.224。
[50] 同前註,第三部第六章,p.310。
[51] 同前註。
[52] 同前註,第三部第八章,p.334。
[53] 同前註,第一部第六章,p.49。
[54] 同前註,第一部第七章,p.51。
[55] 同前註,第一部第六章,p.50。
[56] 同前註,第一部第七章,p.51。
[57] 同前註。
[58] 同前註,第一部第九章,p.72。
[59] 同前註,第二部第九章,p.170。
[60] 同前註,第三部第一章,p.251。
[61] 同前註,第一部第八章,p.65。
[62] 同前註,第一部第九章,p.78。
[63] 同前註,第二部第九章,以下為同一章節之引文,p.178。
[64] 同前註,第三部第五章,p.288。
[65] 同前註,第二部第五章,p.122。
[66]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一章,p.200。
[67] 同前註,第二部第十四章,p.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