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緣起
當我的薛西佛斯[1]確定成為神話後,陷入了惶恐當中,不知所措。接下來該如何?在這樣的不確定感下,因緣際會的,遇到另一個貨真價實的薛西佛斯實踐者- 福樓拜。在正式與之接觸前,筆者認為這個人是不折不扣的寫實主義者;曾經跟大學時代的朋友強調這輩子不會想去碰寫實主義的作品,尤其是這位大師的大作,因為難以體會,所以喜歡變成難以想像的事 - 當時的大言不慚,果報果真來的非常快。人一旦畫地自限,便會在無形之中錯過許多美好的事物;因此十分慶幸,能夠有機會拾起這份擦身而過的偶然。然而這份不期而遇在某個層面上超越了偶然,讓自己在眾多作品中只能看到也只能注意到那唯一的研究主題,這份更勝於偶然的必然命運讓筆者在歷經兩次慘痛失敗後仍不肯放棄心中的執著,總是想著該如何去完成,內心一再發出「就是這個方向沒錯!一定可以,而且非呈現不可」的聲音。這便是我開啟福樓拜之旅的過程:一種浪漫(心境),一份寫實(方式)!
二、研究範圍及方法
小說,在東方最早出現在漢書藝文志序:「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這樣的觀念讓小說直至明末清初才至鼎盛階段;而在西方,亦有類似的發展爭議:論其淵源,《奧德賽》被視為公認最早的敘事文學作品,一方面含有對物、對人和事件的描述,一方面應用了戲劇體裁人物對話的形式模仿。總體而言,小說包含了戲劇的元素,同時與史詩對立,呈現反向的滑稽模仿,因此亦有人視小說為史詩的變形(通俗化史詩),而反對「史詩降級說」者(如巴赫金)則視為蘇格拉底式對話,與之切割;如同早期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對《奧德賽》敘述體裁的混合說或獨立說,史詩與小說間的界定剪不斷,理還亂。但無可厚非的,正如戲劇上列為次等存在的喜劇,小說之於史詩擺脫不了「低級體裁」的枷鎖;「小說」一辭正式出現於中世紀,先是詩體(《特里斯丹和伊瑟》[2]),後是散文體(《列拿狐的故事》[3]),是以通俗語文(羅曼語而非拉丁語)撰寫而成,十六世紀發展出散文體虛構故事的內容架構形式,直至十九世紀才是小說的黃金年代。[4]
小說描寫的是人,賦予人物價值的則是作家。亨利.貝那克(Henri Benac)之《文意指南》(Guide des idées littéraires)引用狄波地(Albert Thibaudet)對小說的論點:「真正的小說就像未知的傳記人生…天才小說家令未知的可能活靈活現,而不是再現現實。[5]」貝那克更進一步的將人物常見的代表意涵,加以分析為:心理層面,呈現特定形象的人物典型(un type),用來分析表達人們內在精神(analyser l’âme humaine)或抒發情感(exprimer des sentiments lyriques);象徵層面,可以代表一個狀態(une condition)、一種關係(une relation),或者一種內在宗教、政治思想或道德精神衝突(un conflit religieux, politique, moral),也可是特定年代的特徵(une époque)或道德感情(une vertu, un sentiment);虛構想像層面,如神話傳說(le Mythe);哲學層面,如世界觀的呈現(un regard posé sur le monde)或思想的代言人(un porte-parole d’idées);也可是更深層的社會思想的呈現,輝映當代普世的價值(porteur des désirs du public)。
在確定以福樓拜為研究對象後,花了一些時間瀏覽相關的資料,以便決定主題:以知名的作家為研究對像有它的好處,因為研究者眾,因此資料相對豐富;然而相對的可以再深入的研究主題也就稀少,這是必然要克服的基本問題。很快的,《包法力夫人》及《簡單的心》佔據筆者全部的目光;原因無他,因為兩者間的相似性。這麼顯著的特徵,在許多論述中都有提及(亦僅止於提及),為何會成為滄海遺珠?但既然這個主題乏人問津而筆者又被深深吸引,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呈現所見所知。研究主題很簡單:《包法力夫人》之女主角愛瑪與《簡單的心》之女主角斐莉絲黛,兩部小說的人物研究- 人物的刻劃技巧,福樓拜可謂箇中翹楚,以此為主軸,呈現兩部作品間的關聯性。
福樓拜,毫無疑問的是個厭世者(misanthrope):綜觀福樓拜的過往,人們不難明白為何作家眼裡的世界總是比現實灰暗。福樓拜家總共有六個孩子,其中三個夭折,父親是盧昂的名醫。小時候的福樓拜發展有些遲緩,陪伴身邊印象最深刻的除了說故事的朱莉和唐吉訶德傳說外,就是屍體 - 兒時的作者是看著解剖台上的屍體長大的。早熟的個性加上文學的天賦讓福氏年紀輕輕便展露創作才華,然而家人卻希望他學習法律;背離了天性,作者直到1844年嚴重的癲癇發作後才正式開啟寫作生涯,同使也開始了隱蔽的外省生活。對於過去,作家這麼形容:「我的年少時光,你僅看到了結果,殊不知它總是讓我有鴉片中毒的錯覺,使我剩餘的生活充滿苦悶。我的生命中只有恨,這個字一旦出現,就一直存在!是啊,人生,我唯一回想得起的就是要壓抑。[6]」身在醫學世家,卻沒有兄長傑出的福樓拜,創作的熱情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如同被忽視遺忘在角落邊緣的塵埃。但是這位悲觀的作家面對人生所做的選擇,不是消極的厭世,而是積極的厭世- 傾全副心力於創作裡,終日孜孜不倦於工作中,找尋著一種答案,呈現出獨特的美學;他選擇的文學之路,從開始就是條邊緣孤獨的不歸路,踏出第一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回頭。行文至此彷若偏離主題,然而這卻潛藏關鍵的線索。
謝綉華女士在《中西小說理論要義》中引用毛姆(W. Somerset Maugham)〈論小說寫作〉[7]看法:「讀者想要知道引起他興趣的那些人物的究竟,這是很自然的,而情結就是滿足這種要求的手段。要編出一個好故事顯然是不容易的,但不能因為不容易做到就瞧不起它。一個故事應當具有適合題材需要的連貫性和足夠的可能性;應當是能夠表現性格發展的那類故事,這是當代小說最最關心的;應當有完整性,俾能在故事全部揭曉以後,讀者對於書中人物再沒有什麼問題可以問的了。它應當像亞里士多德談的悲劇,有頭,有尾,有身體。情結的一個主要用處,好多人似乎都沒有察覺到。它是一根指導讀者興趣的線索。這可能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東西,因為作家要靠指導讀者的興趣才能使他一頁頁看下去,也是靠指導讀者興趣才能使讀者進入他要求的那種心境。」福樓拜正是指導的專家,他技巧的隱藏自己於作品中,這在現代小說看來已是常識,在當時卻是創舉。他也毫不隱瞞這樣的想法,讓大家都知道他「作家之於作品要像神之於世界」的理念,告訴大家自己每一個情結鋪陳都有它的道理- 這便是筆者的研究主題主要建立關連的重點項目之一,從線索建立關連,而這份關連的建立,與作家年輕時代密不可分,相關內容筆者將在各章節內文再提出連結論述。
在此回歸「滄海遺珠」的疑問。為何無人研究?簡單的說是因為:證據力不足。不論是從兩部作品間或從兩位人物間切入,單一片面的線索是不夠的,而作者本身偏偏深藏不露。而若單就人物形象層面加以比較,則最後的結果將不具研究價值- 這便是筆者前兩次失敗的主要理由。「有關連,然而無法系統化、具體的呈現」 - 這便是主要的挑戰。兩部作品(《包法力夫人》與《簡單的心》),兩個人物(愛瑪與斐莉絲黛):之所以以此為主題核心,主要在於兩者間有著顯著的關連,即「故事間的延續性」和「內容架構的雷同性」。然而,若想成功建立起關連的架構,需要有滿足的條件:先前所及,以此為主題研究福樓拜,單單只就浮面的比較是不具價值的,因此需要有實證性的線索建立起關連,而這個部分由「作者在故事鋪陳中留下的線索」及「大量的書信」,克服了條件。以此為依歸,開啟了追本溯源的過程。
那麼該如何呈現?筆者的方式是,沿著人物的層面開始滲透、扭轉。怎麼轉?跟著作者給的線索轉。亦即,以作者部分提供的兩個來源,配合其他相關著作的關鍵論述,以人物為主軸(環繞著人物),切換三個不同角度分析呈現具體關連,進行關鍵特徵的篩選及呈現,每切換一次角度便再做一次滲透的過程,建立重組出具體的關聯。以此重建出兩者間相呼應的內容如下:
第一章, 架構的分析,偏向故事的起源,找出了女性人物的根是相同的,以及特色。從故事雛形特色,找出相同的故事雛形、情節鋪陳脈絡相似、都有個前身故事、都是受友人影響下寫出的作品、都有明確的創作動機、主角都是反主角;再從人物資料來源,指出作品女性源於現實人物、真實女性人物及相關作品、作者個人經驗為創作內容素材,以進一步連結第二章內容。
第二章, 女性人物分析,偏向人物的起源,首先將細部介紹作者生命中的女性並提供相關外表及影響分析,接著列出愛瑪及斐莉絲黛的特質,再綜合比較歸類出愛瑪(情婦)及斐莉絲黛(母親)的形象。由現實與虛構人物的比較,呈現女性形象特色、彼此間的關連及其中代表的意涵。
第三章, 創作手法分析,偏向理念的起源,首先從早期作者閱讀習慣看起,提及影響最深刻的作家,分析特色,重建文風形成的觀念,統整其中的美學創作思想,以對成熟時期創作的特徵有所理解,後再提論戰。藉此比較兩部作品間的變化及人物刻劃的美學技巧和兩位女性人物間的同與異,以及兩者間的互動及轉變。就對兩位女性的描述手法上,福樓拜的殘酷及慈悲證明了作者的感情,而在結局的意象上,瞎子及鸚鵡間接呈現了作者個人的價值觀呈現。亦即,從文風到人物的變化,作一個創作美學觀念的歸納。
三、資料來源及版本
關於《包法力夫人》及《簡單的心》版本的選擇,由於內文固定,因此閱讀時使用哪種版本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及影響,本論文之《包法力夫人》採用EDDL出版社1996年版本,《簡單的心》則為Louis Conard出版社1902年版本。而為力求研究內容的完整度及考量閱讀者不用再費時搜尋原文的便利性,凡筆者引用之信件及引文,皆另外在註解中羅列備考。引文使用上,凡使用標楷體呈現的文句或詞彙表示其呈現內容與原文無異,反之即為有加以潤飾或是觀念的呈現(非原文);特別需要注意的內文,為加強重點效果時會再加上底線。研究中主要參考為阿爾貝.狄波地(Albert Thibaudet)及亨利.托亞(Henri Troyat)的相關論述,另外引用大量福樓拜書箋內容為輔,主要參考來源為盧昂官方網站及Club de l’Honnête Homme版本內容。
在此註明使用的翻譯版本:考量文章的一體性,筆者選用的譯文版本挑選要項為- 以法文版本詮譯,且不論在邏輯措詞使用都貼近原文,並與筆者個人譯文風格無太大的落差。《包法力夫人》市面上版本非常多,在此推薦使用周克希先生翻譯,城邦文化貓頭鷹出版社的譯文版本,其內文翻譯完整扎實,註解說明也多,詞藻使用華美,與原作相得益彰,是筆者目前看過最忠實呈現文風的譯作;《簡單的心》使用的同為城邦文化旗下麥田出版社的譯本,由林佳慧、楊南倩、李達義翻譯,亦是基於相同的選擇考量。
目前許多作家的作品,在網路上都可搜尋到完整的版本,或是網站上羅列呈現,提供線上閱讀,或是直接就有電子檔版本提供下載。在此提供兩個筆者推崇的網站:
1. http://flaubert.univ-rouen.fr/index.php:為盧昂大學的官方網站,針對福樓拜有豐富的資料介紹、書信整理及相關論述。[8]
2.http://www.voltaire-integral.com/__La%20Bibliotheque/Table1/Flaubert.htm:對福樓拜的一切相關著作,包含書信及年輕時代的早期著作提供完整版本,需要參考福樓拜相關著作者可以在這裡找到所需的資料,內容清楚完整並提供下載。[9]
針對初次閱讀者,筆者建議:《包法力夫人》可參考夏爾.布登(Charles Bouton)著作Madame Bovary extraits Flaubert,《簡單的心》可參考朱莉葉.德.迪爾勒佛爾(Juliette de Dieuleveult)著作Trois Contes,此兩本著作針對內文細部內容有較完整的分析,讀者可以比較清楚理解故事內容走向鋪陳,唯後者另外有討論普魯斯特(Proust)的模仿作品,需稍加注意以免混淆。
[1] 此指卡繆(Camus)的薛西佛斯的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筆者認為最符合其形象者莫過於昆蟲蜣螂(屎殼螂),古埃及人視為聖甲蟲,象徵復活、永生及太陽神的庇祐。
[2] 原書名Tristan et Iseult。
[3] 原書名Le roman du Renard。
[4] 參Le roman, Bernard Valette, Nathan, 1992; Guide des idées littéraires, Henri Benac, Hachette, 1988, p.427.
[5] Ibid.,p.377,其引文原文如下:《Le vrai roman est comme une autobiographie du possible.(…)Le génie du roman fait vivre le possible, il ne fait pas revivre le réel.》,筆者譯。
[6] 參福樓拜書箋,一八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Œuvres complètes de Gustave Flaubert, Club de l’Hônnête Homme, Paris, 1975, p.146。本論文信件若未另外註明出處,皆採用此一版本。原文:《Ma jeunesse, dont tu n’as vu que la fin, m’a trempé dans je ne sais quel opium d’embêtement pour le reste de mes jours. J’ai la vie en haine, le mot est partie, qu’il reste! Oui, la vie, et tout ce qui me rappelle qu’il faut la subir.》筆者譯。
[7] 《中西小說理論要義》為張建與謝綉華合著著作,包含六篇論文,個別探討中西小說理論發展;本論文引用其著作p.57毛姆之引文。毛姆為二十世紀英國知名作家,不只擁有豐富創作,個人生活亦多采多姿,其著作《巨匠與傑作》(Ten Novels and Their Authors)列舉出作家心目中的世界十大小說,並針對所提著作及作者加以評析,福樓拜及其著作《包法力夫人》為其中之一。
[8] 線上資料參考日期:2009年6月10日。
[9] Ibid.
